今年年初的时候,凤凰联动出版有限公司的汪毓楠先生有意将《文化纵横》杂志这几年的文章结集出版。虽然这是行业的惯例,但听到这个动议,我还是有些惴惴:在这个瞬息万变、信息过剩的时代,一本杂志几年前的文章,还对读者有意义吗?
《文化纵横》创办于2008年8月。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,人们对这一年的文化、政治意义的重要性会有越来越充分的认识。而在我看来,这一年对于中国而言,其重要性或许不亚于1976年。2008年北京奥运会、汶川大地震,中国经济增长的成就获得了世界性认可,但还没有人敢说中国已经走上了康庄大道,虽然一些问题消失了,或者被化解了,但一些新的问题产生了。实际上,如果说人们对于中国面临的挑战的复杂性和艰巨性更为担忧,这个判断恐怕不能算是非常过分的夸张。
回顾创办时的初衷,能让我们有些许自豪的是,对于这种时代的变革我们有着非常清醒地认识。我在2008年5月写给《文化纵横》杂志社长兼主编杨平先生的策划中,是这样描述的:“改革开放30年以来,中国的经济增长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。但同样令人瞩目的是,我们这个在历史上以政治成熟、文化昌明著称的民族却成为政治侏儒,并被视为一个没有精神追求、缺乏文明的暴发户。短视的人们认为正是这个原因造就了中国。的确或许在未来的一段时间,人们还会沉浸在这种软乎乎的幸福主义之中。但是,命运已经开始向我们民族显现危机的征兆。比如,最近的西藏问题,我们对外无法向世界宣示自己的文明主张,无法在政治、文化的层面与西方世界进行对话,更不用说斗争了。但是,世界对中国的重视已经在要求我们做出回答,我相信这种要求会越来越强烈,斗争也会越来越剧烈残酷。······我们的政治方略只是不断地用最便易的方式解决问题。当政者试图把政治问题转化为治理问题,而现实中的矛盾和冲突却不断地指向根本问题。冲突不仅仅指向某项政策,而越来越逼近政策背后的原则。因此,如何确立国家内部的和平,在政治上确立民族之间、官民之间的权利关系,在什么原则上、以什么样的方式建立国家内部的基本规则秩序。就此而言,命运要求我们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重新立国。这是一个伟大的建国时代。”
为了回应这一时代命题,我们尝试捕捉这个正在急剧变化的时代正在涌动着的潮流:互联网如何改变了人们的知识生产;金融危机背后的政治和经济矛盾及其后果;环保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政治力量的作用;欧洲文明是否步入衰落的黄昏;政党政治在全球范围内因其代表能力的弱化而面临的挑战。同时,我们也深刻地意识到,中国已经与世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,任何试图孤立地理解当代中国的努力都是片面的,反之亦然。我们想要描述中国人在他乡异域究竟表现出怎样的文明属性,比如非洲;外部世界对正在崛起中国的焦虑实质是什么;而我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想象,要么将其当作文明的使者,要么将其视为奸狡的流氓,这种肤浅的、充满情绪性的认识,对我们的外交哲学产生了严重损害;我们需要重新构建中国人对于世界秩序的想象,并以此使我们的对外交往由自发走向自觉。
当然,我们最为关心的还是中国本身,事实上,中国问题本身已经脱离了我们曾经的知识框架,对于这些新出现的问题,其性质和走向尚未被充分揭示,甚至这个时代尚未被命名。我们需要开启一个新的思想时代来应对这些问题。比如:欲望和利益对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政治生活的改造;阶级和阶层新的构造方式和行为模式;代际更替,新生的80后将给中国带来什么新元素;暴戾滋生和信任缺失又意味着什么?边疆和民族这个老问题,却有了完全不同的特征,因此,我们需要新的反思角度;法治和宪政这些来自外部的观念和治理思路,在中国经历了怎样的变化,又有着什么样的前途?对于那些新生的、富有生命力的现象,我们保持着乐观的好奇,城市民间文化生活的新样貌、电视剧所反映出的时代特征和伦理变迁,儒学的突然兴起带来的思想冲击。
我们尝试用一些新的栏目来表达我们的特别关切,比如:“在民间”我们希望发掘那些鲜活的、成长着的人物和文化现象;“伦理”则希望表达在急剧的转型中,不同的伦理原则在每个个体身上造成的冲突和分裂;“地方”关注大都市之外地方中国人的生存经验、文化经济成就,特别是思想、习俗变革;“世界观”则是用来表达表达中国人的世界观。
不难发现,我们的问题意识不是来自于书本或者某种知识和信仰传统,而是来自于我们对现实的观察和思考,“我们是在泥土中行进,而不是在云端畅想。”同样,我们尝试给出的回答,也不是简单地表态或者评论,而是专业研究者的深入分析。有时,我们或许只具备提出问题的能力,有时,我们或许只能揭示问题的表象,但我们从不回避真实的挑战。或许正是因此,这些问题今日依然并不过时。我相信,我们的文章依然值得人们阅读,我们所提的问题,依然值得人们思考。
我们希望这本杂志能促进中国的精英阶层的思考与交流,它的姿态既不是启蒙,也不是为哪个阶层的代言。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变革时代,我们希望与读者和作者一起思考,一起来分担“文化重建”的重任。也正因此,我们从未想过要屈服于外在的压力,从不迎合读者和广告商。我们相信:“在民族复兴的路途上,必然会伴随着丰富、深刻的思想诞生,这些思想将长久地使后世人类受惠。”我们很幸运,作者和读者也有着同样的勇气和担当。
毋庸讳言,当下中国思想和学术界的分裂使得我们面临复杂而又微妙的处境,也的确带来一些困难。但在思想上,我们却从未感到困惑,也从未因此而有所犹疑。从一开始我们就主张“超越左右”,这种超越,并不暗示我们拥有比他们双方更强大的思想武器,我们没有;也并不是指我们试图维持某种平衡,仅仅把自己视为供双方展示和争辩的平台,我们更强调自己的问题意识;我们也从未尝试寻求共识,确立在主张和利益上的最小公约数,恰恰相反,我们更希望将分歧以更为直率和理性的方式表达出来。我们所说的超越是指,我们时刻保持着足够的反思精神和警惕,对所有的被确信的知识和信仰前提保持警觉,对于我们而言,“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思考的,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重新估量的。因为在这样的历史时刻,这个民族是最自由的,也是最富创造力的。”我们尊重各种传统,但我们是面向未来的,我们直面所有分歧,但我们坚信理性的力量。
令人遗憾地是,中国思想界的分裂依然在延续,更令人难堪地是,我们尚未学会如何与不同意见和立场共处。这个本应最自由和宽容、最具有自治精神和规则创新能力的群体,却无法管理其内部的分歧。甚至连一些足球爱好者,都能够实现对自己论坛的有效管理,避免沦为激情和偏见的战场,能够有效克服偏见,抵制激情,不断促进顾全大局的利益共识的生产。不过,6年的经验,使我们确信当人们不能相互消灭的时候,也许,这就是一个恰当的时机,来探讨和寻求与自己的敌人如何共存。因此,我们需要共同遵守使得各方都可以接受规则和默契。它们是社会自治的一部分,倘若没有这种能力,我们的政治未来,不论何种政体,都不会有长久存在的稳定根基。我们也将继续为这样的规则和默契而努力。这是我们“超越左右”的另一个意涵。
感谢汪毓楠先生,让我们有了一次回顾自己短暂历史的机会。回到自己的初衷,我们欣慰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偏离最初的信念,我们也依然保有最初的冲动。6年的历史,最令人我们感动地是作者和读者,无论是功成名就的方家,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年,他们所表现出的思考的能力和勇气总是不断鞭策着我们。同时,我们也要感谢修远基金会的无私支持,作为一家民间组织,他们没有索要任何回报,除了一本好杂志。相信我们,我们不会辜负所有的期望,因为《文化纵横》承载着我们的理想。
高超群
2014年4月14日